付聪的家在一个普通的小区里，对于两个出现在门外的访客，他觉得非常吃惊。在这个上游和下游很少直接见面的行业里，即使付聪和周林彼此之间的联系紧密，这几年来，周林上门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他们更像是盘踞在城市两端的两条平行线，轻易不会到对方的区域里活动。

而且今天，周林身后不光带着一个面生的女孩，那女孩还长着一双和肖鹏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棕一蓝，邪气得很。别犯怂，他对自己说，青天白日的，总不会是肖鹏的鬼魂上门索命来了。

周林和女孩跟在付聪身后进了门，周林顺手把门反锁了。不等了，就今天，今天一定要有个了解。周林想。

“我不是跟你确认过数目了么？不放心还亲自跑来了！”付聪笑着给让周林坐下。“来就来吧，还带着弟妹啊！小子，有你的啊！”

周林板着脸，完全不理会付聪的调笑。他一字一句地说：“跟我说实话，肖鹏是不是你害死的？”

“你小子！”付聪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起来。“当年你想找个活儿干，是谁帮你找的路子？是谁教了你手艺？是谁还辛辛苦苦地帮你销货！你今天到来质问老子了！”

“是不是你害死的肖鹏？”

“你给我出去，滚！”付聪红着眼睛拽着周林的衣服，要把他往门外拖。“出了这个门咱俩一拍两散，就当谁也不认识谁。就当我瞎了狗眼，我白帮了你这么多年，我贱！我认！滚！”

“是不是你害死的肖鹏？！”

“不是！这么回答你满意了么？不是老子害死的他！是那个二逼非要自己往水里跳！是他逞英雄非要救我！是他自己体力不支死在了水里！老子求他救老子了么？老子捅死他了么？没有！你去找警察，去找外星人都跟老子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周林往前冲了一步，一把揪住付聪的衣领。他原本就比付聪高一个头，付聪被他这样一拉扯，不得不踮起脚，才勉强能够稳住重心。

“你是没杀他，但你也没救他！你把他哄骗下水，他救了你，你却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河里淹死，你这不就是杀了他么！你以为自己能和这事儿脱得了关系么？”

“不然你以为老子为什么要帮你呐！看你在河里游泳，老子怕你寻短见，豁出命去救你；看你想换身份，老子就说帮你想办法。你个白眼狼崽子，谁他妈有办法帮你改头换面啊！你以为这是拍电视剧啊！你这点钱能干屁！老子还不是怕你难过想不开，才天天收着你的钱、哄着你么！”

付聪挣扎着挣脱开周林，拉开了一个抽屉，拿出一把银行卡甩向周林。

“你从留下案底就惦记着要消案底，我说拿去给你销案底的每一笔钱都在这里，都用你的名字存着，老子一分都没动！要不是觉得对肖鹏有愧疚，老子我至于放着这么几十万一动不动么！老子……老子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不，这不够。周林闭上眼睛，痛苦地想。他从袖笼里抖出蝴蝶刀，在手指上流利地打了个转，把刀尖朝付聪的颈动脉刺了过去。

就算是没有开刃，周林想，只要足够有力气，刀尖也总能在付聪突突跳动的血管上开一个口子。这是颈动脉，只要喷射上一会儿，付聪就死定了。

他看着自己的刀尖逼近付聪的脖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他眼前的一切都不见了。付聪、付聪的房间、付聪房间里那些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小摆设……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他手里攥着蝴蝶刀，孤零零地站在一个空荡荡的纯白色巨大空间里。

怎么回事儿？周林不可置信地四下看着，想要找到一点刚才留下的痕迹。付聪呢？那些东西呢？但无论他怎么寻找，付聪和刚才地一切都像是被这个巨大空间覆盖掉了一样，像是油画多了一层，之前的一层已经毫无踪迹了。

有什么东西朝他走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女孩。女孩还是刚才的打扮，在空旷的白房间里，除了黑发和金鞋，其他部分稍不注意就容易和整个空间混为一体。

“喂，这是搞什么鬼！录节目么？摄像机在哪儿？主持人呢？你是主持人么？你他妈他的到底是什么鬼啊！”

“准确说来，我不是鬼，但也不是人。”

“啊？”

“你真的想不起整个事情的经过了么？仔细想想，想想看你是从哪来的，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周林席地而坐，回忆起整个事情来。他在商业街被一名警察发现，自己刺了警察一刀，然后逃回家，遇到了这个女孩，在她的帮助下看到了肖鹏去世的真相，然后自己和她一起来找付聪，自己又想拿刀扎付聪……

不不，自己一定漏掉了什么东西。有什么不太对劲。荒无人烟的圣诞节街道……在F大的石凳前，女孩对他说“这样的方法不适合你现在的状态”……有一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回到了他的脑海。

他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举起蝴蝶刀向警察刺的那个瞬间，想起了警察拔出配枪射击的样子，想起了铅制的子弹打穿自己腹部的时候，腹部那种皮开肉绽的痛楚。他想起来了。

怪不得他的蝴蝶刀上没有血。

他死了。死在熙熙攘攘的商业街上，周围“Jingle Bell”的歌声在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把他的意识带向了越来越黑的深渊。

“我死了……是么？”周林小声问。

“你终于想起来了。”女孩握住周林的手。“我已经帮你解决了你的疑问，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么？”

“你是天使么？如果你是天使，能不能告诉我，肖鹏也在那里么？”周林问。

“我不曾见过肖鹏。但我想他也应该很好。”

“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带着肖鹏去上大学，还没有替肖鹏报仇。你既然是天使，你会不会替我惩罚付聪？他该死，他绝对该死，他害死了肖鹏又骗了我，为什么他不死而我要先死！”

“命运是一条复杂的线，”女孩拍拍周林的手掌，像是安慰小孩子一般，“这些线的交错，本来就不是我们所能够掌控的。所以，知道肖鹏很好，难道对你来说，还不够么？”

“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不然我没法相信他很好！”

“哎！”女孩叹了口气，“罢了，接了你这个任务我就得负责到底。你先等一下。”

说完女孩拍了拍手。

周围的环境突然变了。那个空旷无垠的空间变成了一件温暖舒适的小房间。似乎是冬天，壁炉里燃烧着木柴，茶几上放着两个杯子，肖鹏坐在一只沙发上，笑着对周林说：“快坐，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周林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算起来，他和肖鹏已经有快10年没见了吧！肖鹏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两颗虎牙，两只异色的眼睛，温暖平和又与世无争的笑容。

“你怎么那么傻！怎么就因为一把刀子就贸然潜进水里，结果把命丢了！”周林哭着说。“你死了倒轻松，让我怎么办！我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你！你一死我连唯一的朋友都没有了！”

肖鹏轻轻拍着周林的背，轻声说：“对不起啊！是我太冲动了。”

周林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他终于平静下来，肖鹏才轻声说：“知道我为什么要送把蝴蝶刀给你么？”

“为什么？”周林抹抹眼睛。

“因为我能感觉出你的不开心。”肖鹏平静地说。“还能感觉出你的不甘心。那种不甘心像火，家乡的小河也浇不灭。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甚至连会被卷进什么样的事情里也毫无办法，你是无辜的。我知道你一直想用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并不差。这很好。但如果生命里只有‘证明给别人看’这一件事，那生命该多枯燥啊！”

肖鹏带着怜爱地口吻对周林说：“虽然你不承认，但我是的知道你的，你啊，就是太不甘心了！”

周林的心中突然一热，泪噗嗤噗嗤地流了下来。

他太累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他已经太累了。那些评价他、对他指指点点的人们，又有几个真正关心他的感受。

他真傻。

是啊！他不甘心，对自己的生活不甘心，对肖鹏的死，也是很不甘心的。

就好像这一生只拥有一样宝贵的东西，却因为别人不经意的推搡，就彻底地毁了。

“我看你对蝴蝶刀入了迷，刚开始是很担心的。这东西若只是耍帅、练手上功夫自然没事，但若是哪天被拿来做了凶器，那随时可以要人的命。我想与其你自己去弄一把，不如我送你，不开刃，还能保你平安。”肖鹏还在继续说着。随后转过脸对着周林笑了笑：“谢谢你啊，直到最后，我送你的蝴蝶刀上也没有粘上血。”

“对不起，我那天不该那么对你说话。”

“没事，我本来就没介意啊！那天往下游游是我自己的决定，见到付聪后潜水去捡刀也是我的决定，虽然我承认，这个决定是有点蠢，”肖鹏吐吐舌头，“其实大不了再送你一把就好了嘛！至于救付聪，那更是我自己的意愿了！”

“我还是……还是没能带着你进到大学校门。”

“没事，你已经很努力了。”肖鹏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每个在深渊的人都会努力爬出来的，在黑暗里努力寻找光明，你已经很棒了。”

周林笑起来：“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很像个老和尚？”

“其实，我也常常觉得自己有点啰嗦啊！”

两个人笑了起来。

“那现在，你愿意跟我走么？”肖鹏问。

“嗯。一起走。”周林的肩膀被肖鹏的胳膊有力地拍了拍，跟着肖鹏的脚步一起往前迈出了步子。刚走了一步，肖鹏扶住他肩膀的手就变成了一个长长的绳套，他瞬间动弹不得。

“肖鹏！”

“看看清楚再喊啊！”林芝抽紧了绳套，微笑着用力一甩，肖鹏瞬间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