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在那扇灰色的门前站定，把手掌放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大门门板上。门板在她的手掌下似乎慢慢变软，她稍微一用力，手掌就陷进了门板里。她的手指在门板里面摸索到了一个拉环，她用力一提，再把手快速地抽出门板。

门缓缓打开了。

林芝走过走廊，两边繁忙的人群似乎并没有谁注意到她。她出去其实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但却已经像经历了一辈子，这感觉让她觉得疲惫不堪。

宏明第一个向她走来，冲她扬扬手说：“解决啦？”

“解决了。”

“好。那我去跟鸿钧说，时空裂痕涉及到的人员已经处理完毕。你去找陆方处理你手上的这几个灵魂吧。”

宏明说完，转身就朝鸿钧所在的指挥台方向走去，而林芝则径直走向陆方的办公桌所在地。

陆方看到林芝，夸张地张开双臂，说：“欢迎啊！我的小英雄！”

“以后再别让我做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要！”

“别生气！”陆方笑咪咪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我知道这次的任务压力是大了点。但是压力大的任务才有出乎意料的奖赏啊！”他凑近林芝，说：“见习天使，一个拥有人间记忆的见习天使，这样的殊荣，你算是时空科头一个吧！”

“我完成了这个任务肯定会转正的。”

“对，但是你会比其他天使都更早得到自己在人间的记忆。这有没有让你觉得自己在这一片白压压的死天使里面，有点特别啊小姑娘！”

林芝看着兴奋到几乎手舞足蹈的陆方，压低了声音说：“那你什么时候给我记忆？”

“你把东西拿来就行啊。”

“我怎么相信你呢？”林芝歪着头，看着陆方。“毕竟你是上级，而且在转正前就得到前世记忆这种许诺又不符合管理规程，要是我完成了任务，你又反悔了，我还不是得乖乖等转正程序完成之后。那程序你又不是不知道，要100多个地球日！”

“也是。毕竟你是没有办法和我斗的。”陆方对这个结论似乎很满意。“那你说，我怎么做你才放心呢？”

“先给我一半的记忆。”

“小姑娘，我这里不是菜市场，没有讨价还价这一项。”

“你听我说完。”林芝打断了陆方。“你先给我一半的记忆，然后我就把这四个人里其中两个的灵魂给你。毕竟我现在人就站在这儿，无论如何也是跑不出去的？”

“要是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的话……”林芝心里有些心虚，旋即她想起池菲在自己耳边说的话：谈判的秘诀是，永远要显得比对方有信心，就把这当做是一盘虚张声势的扑克牌游戏。她自信地微笑了起来：“不答应的话，另外两个灵魂你就永远得不到，人间这么大，我藏个保魂袋绝对够了。你也总不能发动所有的时空部的员工去给你找两个不知道藏在哪儿的灵魂吧！”

“你是在威胁我，你知道么？”

“这叫保证双方能够平等谈判的必要准备。”林芝见陆方的表情变了，又甩出一句早就准备好的台词：“看你这么生气，让我再来大胆地猜测一下吧！这次杀掉他们四个，根本就不是鸿钧的意思，而是你的意思！”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并没有吓到陆方，他饶有趣味地看了林芝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很有意思的推测啊！快去告诉鸿钧，快去找鸿钧说，我是坏人，我想要杀掉那四个人，你看他会不会相信你啊！”

林芝被他的反应震住了，愣了两秒钟，然后她想起了池菲的话：

“记住，他不可能主动承认的，他甚至还会怂恿你去和大老板告状，然后告诉你大老板不会相信你。但他这是虚张声势。如果他这样，就说明他手里的牌已经出完了，你要坚持自己的打法，你有他要的东西，虽然你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些，但你的优势是，你知道他没有你手上的东西就玩不下去了。”

“好，那我现在就去找鸿钧。”林芝转身，大步朝鸿钧的方向走去。她刚迈出两步，陆方的脸就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低声对她说：“站住！记忆给你就是！”

陆方打开身后的一个保险柜，从里面挑挑拣拣，最终拿出一个标着“林芝”的苹果状的东西。他拿出刀，仔细辨认着“苹果”的纹路，然后一刀将“苹果”分成两半。

“苹果”里面是一团白茫茫的雾气，陆方小心地把这团雾气倒进一个特质的玻璃杯，嘱咐说：“注意按着纹理喝，不然时间顺序可能会乱。”

林芝将信将疑地喝下了这一杯“雾气”，脑海中突然涌入了大量的记忆的回闪，这些画面闪现的速度之快、数量之大，让她觉得都有点承受不住了。她捧住头，单膝跪在了地上，闭上眼努力地在记忆里寻找着。

她看到了，那个从她很小时候就守护在她身边的身影，是浩天。

她捧住脸哭了起来。

陆方趁林芝痛苦的空档，拽下了林芝一直背在肩上的保魂带，一拉抽绳，浩天和周林两个的灵魂漂浮在空中，泛着淡淡的蓝光。他满意地点点头，从桌上拿出一个透明盒子，将那两个灵魂放了进去。

只差两个了。陆方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林芝，得意地想：只要集齐了四个灵魂，他就有了鸿钧为了掩盖自己管理失职而草菅人命的全部证据，把这些一起呈给上级，加上宏明的证词，那扳倒鸿钧、掌控整个时空部，对他来说也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刚得到一半记忆的小姑娘，会因为汹涌而至的情绪翻滚，而没办法完成下面的任务。说来也讽刺，他陆方当年是鸿钧最有力的竞争者，这会儿竟然沦落到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只能靠偷改程序、收买内鬼和哄骗新人才能掀起点浪花的地步了。

想到这里，他不耐烦地用脚碰了碰林芝，说：“哭好了么？哭好了赶紧去把另外两个灵魂拿来。”

林芝又抽泣了好一会儿，终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她擦干净泪痕，问道：“那两个没有错吧？”

陆方点了点头。

林芝缓缓转身，朝大门口走去。她越走越快，最后终于飞奔起来，撞破了那扇紧闭的灰色大门，夺路而逃。

鸿钧抬起头看了看林芝的背影，转过头对身在办公室尽头的陆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站在鸿钧身边的宏明则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林芝和陆方，他装作对自己手上的事情很感兴趣的样子，根本头都没有抬一下。

陆方看着逃跑的林芝惊呆了。她为什么要跑呢？这不是交易的一部分么？他如约给了她一半的记忆，为什么她反而显得像是失了魂一样呢？

他仔细回想刚才林芝和自己的对话，终于慢慢回过味来。

这女孩，是想毁约啊！

林芝回到和F大，池菲还在那里等着她。“你拿到了么？”池菲焦急地问。

林芝点点头。

“太好了！你的年龄本来就很小，拿到前一半记忆，加上后面浩天给你讲的部分，你已经基本上可以拼凑起自己的整个人生了。”池菲欣慰地拥抱了林芝：“你是个好姑娘，现在你有了自己的记忆，就该知道自己有多么令人骄傲了。”

林芝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带走我的灵魂，你就动手吧。”池菲扔下了手里的爱马仕，不见恐惧，反而一脸的轻松。“我想清楚了，反正我的父母也不在了，这世界上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人。这么多年的工作，无非就是换来了一身奢华的皮，还有一身和人斗的本事。如果有机会像你一样重新来过的话，我想我可能不会选择这样的人生了。”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有可能，我会选择成为一个和你、和浩天一样的人，一个为了别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人。来吧！”

林芝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说：“我不会杀你的。”

池菲猛地张开了双眼。

“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去试探了他，果然是他在搞鬼。”林芝拉着池菲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我就觉得为了消除影响要杀人这样的逻辑不对，果然是有问题。我本来应该直接向鸿钧报告这个问题的，但我又担心自己说服不了他。为了防止陆方对你不利，我就先回来了。你放心，现在起，我会保护你。”

“鸿钧？陆方？”池菲一脸没有明白过来的样子。

“就是我们的两个头儿。算了，反正这也不是你们人间的事情。总之，你要跟紧我，陆方应该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池菲说完，又有些犹豫地问林芝：“你真的想好了么？保护我，你可能就回不去了。这样，你确定值得？”

“不管我是人间的林芝还是见习天使林芝，我都是林芝。”林芝坚定地说，“有些原则，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这才是做人最大的意义所在。”

池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良久才轻轻地说：“谢谢你。”

“也谢谢你。”

两个女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等待着未可知的命运。

天黑了。因为是圣诞节，入夜后的F大主干道上人明显稀少了许多，几乎没有人留意到，有一个男人正朝两个女人走去。他很快找到了目标，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真的是你。”

林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把她从混沌中选出、一手培训她的宏明，为什么会是那个她不得不面对的敌人。

“对，就是我。”宏明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了一句。说着就举起了手里的长刀。“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让我赶紧了解这些破事儿吧！”宏明说着，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当初陆方说选你，是因为看中你年纪小、心思单纯，但没想到你今天的表现，倒是精明得吓人。你想用撞破门来吸引鸿钧的注意，再引鸿钧自己发现真相，这样的说服力确实是会大很多，但你千算万算没算对的是，陆方有同伙，而且还是鸿钧最信任的我。这不，你刚一出门，鸿钧就派我来寻找你的下落，还交代我务必把这件事弄清楚。”

宏明笑着说：“林芝，没想到，内鬼是我吧！”林芝手里也执着一柄长剑，F大的大校园大道，瞬间变成了两人的决斗现场。而偶尔从旁边路过的路人，似乎完全都看不到两人，只偶尔有人冲着紧张到发抖的池菲，投来好奇的一瞥。

林芝和宏明恶斗了十几个回合，竟然没有分出高下。宏明体力有优势，格斗技巧更为娴熟；林芝形体小巧，点子多，更懂得四两拨千斤。宏明见强取不行，手掌在空中结了一个印，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林芝和池菲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宏明却又已经卷土重来，而且手上还提着一个男人。

这男人林芝自然是不认识，而池菲则一下子捂住了嘴。

那男人是汪泽。

他还穿着和池菲碰面时那件外套，额头上的疤痕在他惊恐表情的映衬下更为显眼。

“池菲！这人是你叫来的么！”汪泽一看到池菲，就大声地叫了起来。他的表情里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愤怒。

“汪泽，你听我解释！”

“你到底要怎样！”汪泽打断了池菲的话。“13年前是你让我等你13年，好，对不起，我没能等到。如今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让这一切都过去不行么？为什么非要苦苦对着一段已经过去13年的回忆不肯放手？那段回忆再美好，13年之后，它也已经是一具干尸了，什么都救不活了！”

“你闭嘴！”宏明粗暴地打断了汪泽的话，冲着池菲说：“喂，你们俩，到底谁先来！”然后转头对着汪泽说：“你安静点，小心一会儿把你家人也收拾了！”

“有什么冲我来！别把他们也捎上！”汪泽几乎是怒吼起来。

池菲看着愤怒的汪泽，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林芝也许能够保护她一个，但保护她和汪泽两个，估计是做不到的。宏明如果不能达成心愿，他还有可能伤害汪泽的家人。而汪泽，纯粹是因为自己对于过去的执迷和自私，才被卷入了这一场原本和他无关的噩梦中来。

汪泽，对不起。池菲看着汪泽头上的疤痕，强忍住了自己眼中的泪水。是自己觉太自私了，是自己太过于看重未能得到的感情，鬼迷了心窍才会发生这一切。其实，和现实中各自平稳安定的生活相比，自己那点小儿女情长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能和汪泽妻儿的性命相比么？能和浩天的性命相比么？甚至能和林芝放弃的一切相比么？

池菲哭了起来。太自私了，自己太自私。在漫长的岁月里，在一次次和对手的交锋里，绝不给对手还击的能力，是池菲一直以来秉承的原则。她曾经因为这个原则沾沾自喜，毕竟因为这个她才能获得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而这会儿她竟然为自己的原则后悔了起来。

如果当初自己不是那么好胜，那么想要赢得一切，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喂！你哭什么哭？这么怕死么？没那么吓人的，我比林芝资深得多，绝对不会让你受罪的。”

“宏明你闭嘴！”林芝呵斥着宏明，转头去安慰池菲。她拍着池菲的背小声地说：“一会儿我数‘一二三’，然后咱俩一起跑。他没有反应过来的话，我们还是有一些机会的。”

“那汪泽怎么办？”

“对不起，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池菲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对宏明说：“你不用为难了。我自己来。”

“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宏明裂开嘴笑着说。“那我们就不耽误了，这件事儿已经拖得太久了……”

“你等一下，我死也应该死个明白。我总得知道，为什么你们非要杀了们四个不可？我们只是四个凡人，你们应该根本不在乎我们才对。”

“好，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不妨就告诉你。”宏明耸耸肩膀，不在乎地说，“只要把你们四个的灵魂呈上去，上级就会将这次时空裂痕处理不利的责任怪到鸿钧身上，然后陆方和我就有机会上位了。”

“你现在做鸿钧的助手难道还不知足么？烂人！”林芝啐了宏明一口。

“你为什么这么纠结死不死这个问题呢？”宏明挑起一边的眉毛。“他们都是些人，一些普通的人而已，迟早都有一死，早点死晚点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陆方不倒台，你不杀他们，迟早会有别的人来杀他们，你又怎么救得了他们？”

“不对的！”林芝坚定地说，“我记得鸿钧在我们的入职培训上讲过，时空科只能设定时空的整体流向，每个人命运还是由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决定的。”她用手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说：“把心给浩天，这是我自己的决定，科里的程序只能决定我会遇到他，但会不会爱上他、给不给他我的心，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林芝几乎是用吼的喊出了最后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几乎要说不下去了。

“你还是不懂。”宏明的眼神放空了，仿佛在遥望着遥远的宇宙：“你知道有一个永远都不会死、也不想升职的上司有多痛苦么？有他在一天，我就永远只能是他的助手。我有才华有能力，可我没有机会我能怎么办？只要鸿钧倒了，我就会揭发陆方是一切的主谋，而我因为首告有功，自然会能够得到宽大处理。整个时空部除了他们两个我的资历最老，只要假以时日，我就不信时空部不是我的……”

“好计划。”相比起林芝的一脸嫌恶，池菲的脸上毫无表情，“那你凭什么相信，陆方就是完全相信你的呢？他会不会也在等着你收集齐我们四个的灵魂，然后再反咬你一口呢？”

“这……”宏明突然哑口无言了。是啊，陆方是不是真的如同自己所想的那么傻呢？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在日后进可攻、退可守。”

“你？就你？”宏明用鼻子哼了一口气。

“就我。”池菲冷静地说。“陆方需要四个灵魂，如果你只给他三个，声称剩下的一个被林芝护住你没有办法，这样你就有了和他对抗的砝码。日后上级追查下来，你在首告之后，可以用这个留下的人来表示，自己只是受制于陆方的胁迫，从未主动杀人。”

“怎么可能？你们俩难道不是被我主动追杀的？”

“不是我们俩。”池菲修正了他的用词，“是我。我是主动自杀，你只是就势收集了我的灵魂。汪泽可以作为你的证人活着。”

“你也不用死啊！”林芝抢着说，“宏明，你把他们两个都留下吧！”

宏明还没说话，池菲主动先说道：“不可能。我和汪泽都活着，陆方是会开始怀疑他的，你的能力，毕竟是护不住两个。除非宏明帮你。”

然后池菲看着汪泽说：“汪泽，对不起，你当年遭受的那场车祸，是我一手安排的。你不用问我是怎么安排的，但我就是做到了。虽然我事后主动救了你，但错终究是错了。我之前的错误，就让我今天自己来还吧！你值得拥有好好的人生，好好珍惜你的妻女。”

池菲走向林芝，眼睛里又涌起了大滴大滴的泪水。因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她有些害怕，有些紧张，可她偏偏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害怕和紧张，否则这个以自我牺牲为核心的计划就进行不下去了。她看了一眼汪泽，这一次，我终于不欠你的了，她想。又看了一眼林芝，你值得浩天这么好的男生，只是又是因为我，害你们永远阴阳两隔。她想起了自己父亲和母亲去世前那毫无生气的眼神，两滴泪洒到了地面上。在人生的最后一个瞬间，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对身边的林芝说： “给我一把锋利一点的刀吧！我怕疼。”